化内疚为决心

原文：Transmute guilt into resolve

2015 年 11 月 1 日

一位朋友曾向我倾诉：自己很在乎身边亲密的朋友，并对「人类」这个抽象概念怀有热忱。但他对大多数其他人提不起关怀之心。在他看来，这些人要么太过肤浅，要么浑身带刺，要么满怀恶意，实在不值得他付出关心。

他曾经当过六年级老师，于是我追问他：「那如果在他们 11 岁时呢？那时的他们值得你付出努力吗？」

「当然，」他斩钉截铁地回答。「或者说，大多数人在 11 岁时仍可挽救，不过有些需要更早介入——如果你想让他们免于陷入思想空洞、习得性无助和好奇心丧失的话。」

「这么说，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正在糟蹋年轻人，把那些富有生命力、充满潜力的孩子变成一具具空洞的躯壳。对于这个过程，以及深陷其中的那些人，你有什么感受？」

他想了想说：「一方面觉得愤怒，一方面又感到无能为力，偶尔还会不自觉地想怪罪受害者——当然我知道这样不对。」

后面这两种情绪很有意思：如果你不关心那些受伤害的人，为何要说服自己「你对此无能为力」？如果他们一旦迷失和堕落，你就不再关心，为何要说服自己「那是他们的错」？

在我看来，这些反应很可能是防御机制——我的朋友在无意识中筑起的保护墙，因为当他看着那些刻薄的、肤浅的成年人时想到他们其实是迷失的、被错待的 11 岁孩童，这实在太痛苦了。

多数情况下，如果某种体验令你痛苦——不论是外界发生的事情、自身在做的行为，还是某种感受——我都会建议你主动脱离。但存在一个例外。

设想你走在街上路过一个乞丐。他脏乱又潦倒，被生活践踏得脊梁弯曲；饱经风霜后，他的眼神苍老，尽管年纪并不比你大多少。在你经过时，他向你伸出手讨要零钱。

这会在人们心中引发某种痛苦，这种痛苦足以让多数人产生某种应对机制：有人会装作没看到或没听到；有人会礼貌道歉，或编个「身上没带钱」的借口；还有人会把手伸进口袋，慢吞吞地掏出些零钱，算是尽了自己的道德义务。

还有一些人会用愤世嫉俗来武装自己——街边乞丐的身影，让他们想起那些讨厌的外群体，那些在地方选举中给「错误的政党」投票的人。另一些人则会陷入一阵汹涌的愧疚感，这种情绪反而能屏蔽痛苦，或许是因为自我谴责总比直面某种更深切的痛苦来得轻松。

而我的建议是，从这周开始，去注意这种冲动：觉察那些想要回避、忽略、找借口，想要说服自己「你无能为力」，或下意识归咎于敌对外群体的冲动反应。

去抵抗这种冲动，承认那种更深切痛苦的存在，并与之共处。不为自己开脱，不要允许自己逃避这场会面，不尝试说服自己「你什么都做不了」或者「你的注意力和精力用在别处可以帮到更多人」——也许你说得没错/也许你没说错，但这仍然是另一种应对机制，同样用来屏蔽痛苦。

与无止境的逃避和防御相反，我会建议你在与痛苦的共处中，将其转化为决心。

对于许多人来说，忽视乞丐时产生愧疚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如果你没有做任何事，使世界变得比你发现它时更美好，如果你没有做任何事，去帮助你的人类同胞，如果当人类的宏大故事在你周围上演时，你没有做任何事去参与塑造它，而同时，你又想要提供帮助——那么此时，愧疚就是一种健康的提醒，它告知你：你违背了你的一部分自我。

这就是为什么数月前我的「超越内疚」系列要从解决倦怠型内疚（无所事事引起的愧疚感）开始。有时候，愧疚是一种信号，提醒你「你并没有做你认为正确的事」，而这些信号可能是有价值的。

但我认识的大多数受负罪感驱动（guilt-motivated）的人，其实并不符合这种「愧疚是健康信号」的模式。他们中许多人毕生致力于让世界更美好，他们通过专注于自身工作和健康所行的善举、所能创造的价值，远远多于担心街上的一个乞丐，或一千个他们无力拯救的挨饿家庭所带来的改善。他们苛责自己：责备自己休息得太多，责备自己做不到心理上不可能（psychologically impossible）的事，责备自己不如周围人聪明、高效、富有或善良。

对此，我会说：是的，乞丐在受苦。是的，有一千个家庭在挨饿。世界正在受伤。

是的，还有其他人比你做得更多，比你提供了更多的帮助。他们中，有些人更聪明，有些人更有效率，有些人出生时更富有，有些人更善良，有些人心理更强大，有些人意志更坚定。

但这些都不是愧疚的理由。是愧疚为我们而存在，而非我们为愧疚而存在。只有在能帮你挣脱错误道路时，愧疚才有价值。如果你已走在想走的道路上，你正努力变得更善良、更慷慨、心理上更强大、更富有或更聪明，你已在现有条件限制下尽己所能地快速前进——那么「世界仍在苦难中，而你尚未强大到足以解决问题」这个事实，就不应成为愧疚的理由。

相反，这应该成为愤怒的理由——对这个无人邪恶却处处破碎的世界愤怒；这也应该成为坚定决心（resolve）的理由——推动你尽可能地努力前进，但要健康可持续，而不是过度劳累。

但只要你还在尽己所能地行动，同时清楚知道自己仍不过是个凡人，你就没有理由因此而愧疚。

每天，我们都有几十次的机会，去将愧疚、窘迫或「与我无关」的情绪转化为决心。

注意那个被生活磨去棱角的中年妇女，她不得不在星巴克工作中牺牲部分灵魂来换取生存权。看见那个在街对面咆哮的疯子，周围的人都条件反射般试图忽视他。看见那个病态肥胖者躲避旁观者目光，在充满廉价有毒食品的文明里与自我厌恶搏斗。

有些人选择忽略世界中的这些痛苦。有些人试图视而不见。还有些人通过嘲笑那些「可怜虫」或「废物」来试图让自己与他们拉开距离。

我建议你看见他们，并铭记于心。要记住，或许终有一天，人类能动用一切资源、突破所有极限，以确保不再有任何心灵遭受深重的苦难——哪怕只是如今发达国家中乞丐们身陷的那种痛楚。还要记住，在那些让你将同胞视作「无可救药」的心灵壁垒之下，你不愿向他们伸出援手的真正原因，并非他们不值得帮助，而是有太多其他事情需要优先去做。

所以，请留意你内心的愧疚感。留意你想要逃避的冲动。留意你想要与那些你不愿承认的人保持距离的冲动。留意你想要说服自己「这不是你的错」「没有什么办法能改变现状」「你无法帮助他们，因为帮助国外同样遭遇困境的人会更容易」的这种冲动。

然后停止追随这些冲动。直面这个黑暗的世界。承认那种更深切痛苦的存在，并提醒自己：我们生活在一个值得改变的世界里。

提醒自己，你是人类宏大故事中的一部分，在遥远将来，我们的后代听到我们曾在对抗更大邪恶的斗争中不得不经历的那些苦难时，他们会为我们落泪。

我们不得不抛下的人的总数，可能会成为一种持续的痛苦来源。但别让它成为一种持续的愧疚来源。相反，让它成为一条讯息，提醒你：宇宙浩瀚而无情，而我们的使命尚未完成。